自那天在图书馆被秦语无声地“教育”之后,夏之遥的大脑里仿佛被植入了一个全新的分析模块。
她不再将自己视为一个普通的转校生,而是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潜入未知文明的人类学家。
她要做的,就是破译这个文明的底层代码。
她戒掉了咬指甲的习惯。
这个过程比想象中要艰难。
无数次,当她陷入沉思时,牙齿已经下意识地碰到了指尖。
但每当这时,林月见的黑丝、苏晚的利刃、秦语的精准,就会在她脑中轮番上演。
那不是提醒,而是一种警告。
她会猛地将手攥成拳,直到指节发白,用疼痛来对抗那深入骨髓的冲动。
她的指甲,以一种肉眼可见的、缓慢而顽强的速度,开始生长。
那新生的白色月牙,像是在宣告一场迟来的***。
但仅仅是留长指甲,远远不够。
夏之遥很快发现,围绕着指甲,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,存在着一套更为森严、隐秘且充满鄙视链的“规则”。
这天下午,教学楼的走廊里,夏之遥蹲下身系鞋带。
她穿的是学校统一发放的白色运动鞋,鞋带散开了,她笨拙地打着结。
一阵极淡的、如同雪后松木般的冷香飘过。
夏之遥抬起头,看到林月见正站在她面前。
学生会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脸上挂着那种标志性的、无懈可击的微笑,温柔,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跨越的疏离感。
夏之遥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她下意识地想把手藏起来,但随即又克制住了。
她的指甲虽然还很短,但至少已经不再是那副被啃噬过的惨状。
林月见的目光,从夏之遥的脸上,缓缓滑落到她的鞋上。
“夏同学,”林月见的声音很轻,却足以让周围路过的学生都停下脚步,“蝴蝶结要这样系,结扣朝外才精致。”
夏之遥的视线,不由自主地顺着林月见的话语,从自己那朴素的运动鞋,滑向了林月见的脚。
那是一双被完美包裹在黑色薄丝里的脚踝。
黑色的**从精致的黑色小皮鞋里延伸出来,紧紧地贴合着她的小腿,勾勒出一条弧度完美的、充满了禁欲美感的线条。
那黑色,在走廊白色的灯光下,显得更加深邃,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。
夏之遥的大脑高速运转。
林月见不是在教她系鞋带。
这是一种宣告。
林月见在用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,宣示一种生活方式的绝对优越性。
一种连鞋带的朝向都要纳入审美体系的、不容置喙的品味。
这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“教化”,是一种看似温柔的权力展示。
夏之遥默默地解开鞋带,按照林月见说的方式,重新系好。
她没有说谢谢,只是低着头,让林月见看不到自己的表情。
林月见满意地弯了弯嘴角,转身离去。
那双被黑丝包裹的长腿,每一步都走得像用圆规画出来的一样标准。
那一刻,夏之遥在心里记下了第一条规则:
精致,必须是全方位的,从头到脚,从指甲的弧度到鞋带的方向。
任何一处的疏忽,都是阶级滑落的证明。
夏之遥决定进行一次试探。
一次小小的、在安全范围内的模仿。
她需要数据。
她需要通过一次可控的实验,来验证自己对这套规则的初步理解。
周末,她独自一人去了市区,在一家不起眼的商店里,买了一双深灰色的过膝袜。
她反复比对过,这个颜色最低调,款式最普通,没有任何蕾丝或花纹。
她认为这是最“安全”的选择。
回到宿舍,她反锁上门,怀着一种近乎进行化学实验的紧张心情,脱下校服长裤,换上了百褶裙,然后小心翼翼地穿上了那双过膝袜。
袜子是纯棉的,质感厚实。
她将袜筒拉到膝盖以上,刚好没过膝关节的位置。
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,镜中的少女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,像一个努力模仿大人穿搭的小孩。
就在这时,宿舍门“咔哒”一声,被从外面用钥匙打开了。
苏晚推门而入。
夏之遥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
她下意识地想用手去遮挡,但已经晚了。
苏晚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夏之遥的腿。
然后,一声极轻的、满含不屑的嗤笑从苏晚的鼻腔里发出来。
苏晚没有换校服,依旧是那件白衬衫,裙摆下,是一双黑色的过膝袜。
但和夏之遥的不同,苏晚的袜子材质更薄,顶端有一圈精致的蕾丝花边。
更重要的是,袜筒的高度,几乎要触及她大腿的根部,在裙摆之下若隐若现,形成一片绝对的领域。
苏晚斜倚在门框上,抱起双臂,用她那锐利的、如同刀锋般的方形指甲,轻轻点了点自己袜子的蕾丝边缘。
那是一个极具挑衅性的动作。
“灰色?”苏晚的声音懒洋洋的,却充满了攻击性,“真无聊。”
夏之遥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苏晚。
苏晚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,像是在审视一个不合格的实验品。
苏晚说:“记住,菜鸟。袜筒的高度,就是战场上的旗帜。你这种不上不下的高度。”
她用指甲尖轻蔑地朝夏之遥的膝盖方向划了一下:“是在乞求注意,像个等待怜悯的流浪狗。”
苏晚向前走了一步,逼近夏之遥,压低了声音。
“而我们,”苏晚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砸在夏之遥的心上,“是权柄。”
说完,苏晚不再看夏之遥,径直走到自己的床位,从包里拿出一盒烟,转身又走了出去。
门被她“砰”的一声关上,震得夏之遥耳膜生疼。
夏之遥站在原地,低头看着自己那双灰色的、停留在尴尬高度的过膝袜。
实验失败。
数据惨不忍睹。
她明白了第二条规则:要么不做,要么做绝。
中庸和试探,是这个世界里最可笑的姿态。
旗帜必须高高扬起,半降的旗,意味着投降。
挫败感是最好的养料。
夏之遥脱下那双袜子,将它扔进了垃圾桶的最深处。
她需要更安全的切入点,一个不会直接暴露自己意图的伪装。
她将目标锁定在了艺术班的孟诗雨身上。
孟诗雨气质温婉,说话轻声细语,总是安静地在画画。
她的指甲是优雅的杏仁形,虽然也超过了一厘米,但偶尔会因为创作而磕碰到,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掉的颜料。
在夏之遥的分析模型里,孟诗雨是这个隐秘圈子里最薄弱的一环。
夏之遥买了一支护手霜,精心挑选过的,带有甜甜的桃子味。
这是一种大众化的、充满少女气息的味道,她认为这足够“无害”。
她找到正在画室画画的孟诗雨,以“新买的护手霜味道很好闻,想分享给你”为由,递了过去。
孟诗雨果然如她预料的那样,有些受宠若惊。
她犹豫了一下,还是接了过去,挤出一点涂在手上,轻声说了句“谢谢,真好闻”。
夏之遥内心稍微松了口气。
第一步似乎成功了。她成功地与圈子里的一个成员建立了初步的、友善的联系。
然而第二天,这微小的希望就被碾得粉碎。
午休时间,夏之遥在走廊尽头的窗边,看到了林月见和孟诗雨。
林月见背对着夏之遥,但她的声音却清晰地传来,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,和她在开学典礼上那温柔的声音判若两人。
“我有没有告诉过你,我们的世界,不允许出现这种廉价的果香。”林月见的声音很平,却带着巨大的压迫感。
孟诗雨低着头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,声音带着哭腔:“对不起,会长……我只是……”
“你没有什么只是。”林月见打断了她。
“你手上的味道,是对我们所有人品味的玷污。你指甲缝里的颜料我可以容忍,因为那是创作的痕迹。但这种甜腻的、属于凡人的味道,不行。”
林月见伸出手,用她那完美无瑕的椭圆形长指甲,轻轻挑起孟诗雨的一缕头发。
那动作优雅,却充满了威胁。
“记住,孟诗雨。要么,你就彻底成为我们中的一员,遵守这里的每一条规则。要么,你就回到你原来的世界,去做一个普普通通的、浑身散发着桃子味的女孩。”
林月见松开手,冷冷地说。
“自己选。”
孟诗雨吓得浑身一颤,连连道歉。
夏之遥站在远处,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。
她的善意,她的示好,她的精心计算,在这个圈子里,竟然是一种“污染”。
是一种低劣的、不配存在的证明。
她明白了第三条规则:这个圈子有着严格的气味洁癖。
任何大众化的、甜腻的、象征着“普通”的味道,都是被排斥的。
她们追求的是更高级、更冷冽、更难以被定义的独特气息。
比如林月见的雪松,比如苏晚身上那被仔细掩盖过的烟草味。
这套规则的霸道和排他性,在不久后的校园摄影展上,被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摄影展上,一张照片获得了最高的人气投票。
照片的主角是体育部的江映雪,一个阳光开朗的女孩。
照片抓拍了她在网球场上奋力挥拍的瞬间,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,手臂的肌肉线条充满了力量感。
那是一种健康的、充满生命力的美。
然而,在最终的评选环节,这张照片却被打了极低的分数。
评委席上,坐着学生会长,林月见。
当主持人询问低分原因时,林月见拿过话筒,站了起来。
她依旧是那副圣洁的模样,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。
她看着那张照片,缓缓开口,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了整个礼堂。
“美,”林月见停顿了一下,目光扫过全场,最后落在了台下的江映雪脸上,“应该是远离汗水的精致。”
一句话,宣判了江映雪的“死刑”。
整个礼堂一片死寂。
夏之遥站在人群的最后方,心脏剧烈地跳动着。
她看着台上的林月见,看着林月见那双握着话筒的、指甲修长完美的手。
她终于彻底看清了。
这不是什么审美差异,也不是什么品味之争。
这是战争。
林月见,正在利用她身为学生会长的权力,将自己那套以“静止”、“完美”、“无瑕”为核心的审美,强行定义为这所学校唯一的、正确的标准。
她要的不是共存,而是彻底的征服和统治。
她要将所有不符合她标准的美,全部扼杀在摇篮里。
夏之遥低下头,看着自己那终于长出了一点点白边的指甲。
她曾经以为,只要遵守她们的规则,模仿她们的行为,就能获得一张进入这个世界的门票。
现在她明白了。
追随者,永远只能是追随者。
乞求来的资格,随时都会被收回。
想要不被定义,想要不被扼杀。
唯一的办法,就是建立属于自己的规则。
然后,用这套规则,去摧毁她们的。
夏之遥的嘴角,第一次,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,向上勾起了一个冰冷的、充满了计算的弧度。她抬起头,再次看向台上的林月见,那目光,像是在看一个即将被解剖的、完美的标本。